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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与时光宋燕因为有了钟表,时光便有了声音。“滴答滴答,扑通扑通”······像极了心跳。可时光的脚步比心跳长,注定了人这一生都要奔忙。喂!快点,赶时间呢······或许,在没有时间概念的时候,人才是最快乐的。譬如小时候,没日没夜成天往疯里耍,大人们便常常恨铁不成钢:“哎,你们这些泥猴儿,除了睡觉,就是吃三顿饭在家。”佛家有云:“饥来则食,困来则眠。”这让我一直怀疑,人之所以蠢笨,是因为有了时间。更确切地说,或许是因为有了表。话说,在我家父母订婚的时候,父亲就送了母亲一块上海牌手表。手表虽轻,时光却重。现在想来,父亲送给母亲一块手表,无非是想把自己沉甸甸的、一生的时光都托付给母亲。手表滴答而行,平静而平缓,像是与爱人携手同行,地老天荒。只是,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手表尚在全民追逐的家用奢侈品“三转一响”中,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。而我的母亲又极其克己贤淑,因此结婚之后,那表自然归了我爸,这个一家之主所有。虽然父亲对他的那块上海牌手表绝对的珍爱有加,但也常常见他得陇望蜀握表长叹:“哎,要说手表,还是瑞士的梅花最好,那是真正的精工细作,雕栏玉砌······”彼时,父亲还很年轻,脸如暖阳,眉似远山。以至于很多年以后,我常常想,若是换作现在,我肯定会在父亲的肩头拍拍,然后告诉他:“年轻人,梦想还是要有的,万一实现了呢?”幼儿园的时候,父亲的手表,在我心里,既灿若星辰,又偶遭厌嫌。我常常觉得,父亲的威仪,全仗着他腕上的表。全家人每天什么时候起床,什么时候睡觉,什么时候烧水煮饭,什么时候出门散步,全都是父亲说了算。常常是夜里,耍得正酣,父亲手腕一抬:“嗯,小朋友该睡觉了。”或是吃晚饭的时候,刚一坐上桌就高抬着手腕开始催促:“快点快点,还有半小时电影就开场了。”然后全家人就扶老携幼,你追我赶,风卷残云······还有从家里到电影院的路程,那真是长路漫漫,渺无边际。人困马乏之时,我便常常怨恨父亲的表。我想,让我吃不好,耍不好,还要披星戴月,风雨兼程,这一切,全都是因为有了表。及至上了小学,老师说一节课40分钟,一天6节课。于是,上课铃一响,便盼着下课,下课铃一响,又盼着放学,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又盼着放假。仿佛人一有了时间的概念,便开始赶时间,赶得稀里胡涂,勇往无前。可是,如果哪天,得了新的笔记本,便又总会一本正经,像模像样地在笔记本的开篇就写上:“一寸光阴一寸金,寸金难买寸光阴。”少年时的我们,从来不曾想过,人若得了黄金,必定千万珍藏,是断断舍不得轻易拿出来用的。既然光阴胜金,那我们又何必要急着消耗掉光阴,埋头苦赶时间呢?在上了无数节课,又下了无数节课以后,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寒假,我一个人在家里看连环画。当看到《西游记》里,神通广大的妖怪们千方百计地要吃唐僧肉,而且还信誓旦旦地说:“吃了唐僧肉能长生不老!”长生不老?心里一惊,翻过来再看一遍,猛然抬头,恰巧看见满脸皱纹,缺牙驼背的祖母,突然惊天动地,醍醐灌顶,继而开口决堤,放声大哭。祖母云里雾里转身问:“怎么看个书倒看哭了?”我抽泣半晌,然后哽咽着问祖母:“我们是不是会死啊?”祖母一眼瞥见我手里的《西游记》,然后伸手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珠说:“不会不会,我们可是吃过唐僧肉的。”“可是我怎么不记得啊,什么时候吃的?”我将信将疑,继续问。祖母眨眨眼笑着说:“那时你还小,当然不记得了。”直至某天数学课上,老师画了一条直线与一条线段。老师说直线是无限延长的,而线段,是有长度的,像是我们的生命,再长,都有尽头。我方才猛然明白,原来,生命真的有尽头,而真的有一天,我们手中的时光会一点一滴消磨殆尽。而语文课上,老师早已告诉我们《西游记》不过是一个神话故事,世上没有妖怪,更没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唐僧肉。那一年,我顶多不过七八岁,虽然明白了生死,但毕竟,年龄还小,时候尚早,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与悲伤,竟显得那样的短暂肤浅又微不足道。生,多么漫长,而死,又是多么遥远啊!寻常的日子,像是父亲手腕上的表,依旧平缓而平静地向前流淌。只是,那表盘上的三根针,从此,在我心里有了灵魂。它们仿佛最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,默默地携手前行,默默地追赶着未来。它们将眼前的时光碾碎,再将一大片阴影留在我们身后,这些阴影仿佛带有人的体温,或许它们应该叫做“回忆”。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为了方便我学习,父亲在地摊上给我买了一块电子表。电子表没有时针,塑胶的表盘上,开着一个长方型的小窗口,上面灰底黑字地显着数字。时光没有了声音,方方正正的数字显得极其冰凉又冷峻。以后,上课时,便常常有同学悄悄问我:“还有多久下课?”我的心里便有了小小的骄傲。关系好的同学,立即回复,关系一般的,就随我高兴,有时候回复一声,有时候充耳不闻。如若遇上期末考试,那廉价的电子表便仿佛掌握着人间最为有力的生杀大权。有一次,遇上一道难题,全班都不会做,我一看手表,时间有限,赶紧越过难题,将剩下的题先一举歼灭。结果那次,因为一心想解开难题而贻误战机,最后全军覆没的大有人在。地摊上买来的电子表脆弱得像是属于我们的青葱岁月。没过多久,那表的数字就开始一闪一闪地跳来跳去,至于到底此时几时几点,总也不肯给个准信儿。彼时,恰巧姑母新买了日产的双狮表,以前戴的国产海鸥表便淘汰下来送给我。那是极其精致小巧的腕表,金色的表盘上,开着一个极小的白色的窗口,白底黑字地显示着日历。那细长的秒针昂首挺胸,阔步前行,骄傲得像是一个凯旋归来又信马由缰的骑士。这个骑士每天都从我的眼皮底下走过,那么趾高气扬,不可一世,仿佛每天他都在向我宣战:“来呀,我们比一比。”终于有一天,我忍无可忍,在父亲的工具箱里,找来一把螺丝刀,小心翼翼地将表盘拆开······心想,它为什么会滴滴答答奔走不息呢?我就拆开看一眼,只看一眼,然后再依次将零件装回去······可待得装表时才发现,先前那么小心翼翼地害怕弄丢了零件,到最后,那零件不仅没丢,还多出来了几个······这直接导致我的海鸥表从此停步不前······很多年以后,我在网上买了一块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表。一样的金色的表盘,一样的白色的日历,甚至一样的不可一世的骄傲的秒针,可是,那终究不是当年的表。初中毕业,我孤身一人,离家求学。临行前,母亲退下她手腕上新买的西铁城手表给我。母亲说:“一个人,小心珍重。”我从母亲手里接过表,那表滴滴答答地走得欢欣鼓舞,仿佛世间,惟有我的腿脚,举步维艰。少年的离别,山高水远,从此故乡于我,俱是寒暑,再无春秋。只是,此时的我依旧不曾知晓,母亲所说的珍重,到底是珍重身体,抑或时光?母亲的手表,像是母亲的心跳,陪着少年时的我东奔西跑。记不清多少个夜晚,那手表在我的枕头下,伴着我入眠。时光如流水,我们沉沦其中,悲欢与共,惟有少年的自己,早已从青丝到白头。后来,工作与生活几经辗转,故乡与我,终于远隔重山。世人说,只愿出走半生,归来仍是少年。其实,所谓出走,无非流水落花,我们可以策马江湖,浪迹天涯,却偏偏再也找不到少年时的家······最后,母亲的那块西铁城手表到底何去何从,竟毫无印象。仿佛时光散尽,而青春终于下落不明。而今,祖母去世,父母已然老去。这些年,父亲竟常常念叨起他年轻时戴的手表来。父亲说:“还是手表好,能让人看见时光的脚步,听见时光的声音······”及至某天,和父母一起逛街,走至某商业区,见那里竟然新开了一家名表店,父亲兴高采烈地说:“走,进去看看。”我应声附和。惟有母亲赖在门口,死活不肯进。母亲说:“实在要去,你爷儿俩去,我可不去。”我和父亲无奈,便只身前往。那是装修得极其富丽堂皇的名表店,灯火通明,金碧辉煌,穿着入时的年轻店员,满脸微笑远远地向我们走来。父亲开口就问:“有瑞士的梅花表吗?”店员笑盈盈地指着玻璃柜台的正中央,那里面贵妇般地躺着几块表,一见价格,至少都得五位数。父亲扭头看向我,我笑而不语,然后支支吾吾和父亲假装优哉游哉地闲逛一番,再悄然离店。刚走出店门,母亲便一脸坏笑地对着我和父亲竖起了大拇指说:“看你爷儿俩穿得土不拉叽,竟然还有勇气逛名表店。”我一时情急,反唇相讥:“不过一块表,再名贵,它贵得过我们在一起的时光?······”(作者单位:重庆市电力行业协会)版面欣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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